氤氲沉香醪,缱绻闻花朝。

由于学业喻王淡圈、偶有诈尸
大概暑假(?复出


寒木,欢迎叫我木木寒ʕ •ᴥ•ʔ

喻王,不拆不逆
看到diss喻王的直接怼回去,不好意思我不能忍别人diss我本命和我同好
有建议大方提,有理有据即可,情绪化的直接无视
虽说事不过三,但我的原则是只一次交锋,一回合内解决不了的事,再作纠缠都不会对牛弹琴
脾气比较软,不太容易生气,确实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把事做绝,是有自己站死的坚定立场却仍旧渴望理想和睦的和平主义者
——但一旦真的发火……用杰希的话回应:“你要试试吗?”

关于

【喻王/19H】半厢柳色绕烟笛(上)

  • 主题:挚爱反目成仇

  • 古风paro,架空AU,罪臣之子喻x当朝太子王

  • 下章有R走A03

  • 全文5w2,超长预警

  • 不要被文里竖的flag给吓到了(懂了吧ʕ •ᴥ•ʔ

  • 本文所有喻王自作的诗均为原创,古体诗由本人创作,近体诗由“正灵子”同学创作(已获得合作授权)

  • 狗血故事嗨起来ʕ •ᴥ•ʔ






“舟儿,快跑!去找西城角的裂缝,然后永远都不要回来。舟儿快跑!不许哭也不许回头!”

母亲双眼含着热泪,双手猛地推了一下喻文州。喻文州踉跄几步颓然回神,方才大力迈开步子,疯狂地奔跑起来。他大口呼吸着空气,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玉佩。口腔里传来浓厚的血腥味,喻文州一边跑一边剧烈地咳嗽。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不停地往前跑,脚底板大力地向后抓地,扬起滚滚尘埃。

“活下去!”耳畔隐隐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喻文州一愣神没控制住重心,一个俯冲跌在了斜坡上,而后一路翻滚,身体硌过大片碎石沙砾。喻文州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却还是痛得尖叫起来,最后“嘭”的一声撞在墙壁上。

喻文州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检查伤势。还好没有伤及骨头,喻文州暗暗松了口气。歇了小会他动了动手臂,尽管酸疼不已,他还是死命挣扎几下后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一回头,撞上的墙壁根处有一道大裂缝,勉强可以塞进一个人头。

真是因祸得福。一路逃跑得如何艰辛,而今只要出了这道裂缝,他就自由了。方才种种痛苦翻涌上来,喻文州霎那间红了鼻子、湿了眼眶。然而想到母亲的话,喻文州当即用手腕擦掉了眼泪。

他比划了一下裂缝的大小,发觉不够自己钻出去。思索片刻后喻文州撸起袖子开始掘土。掘着掘着手中的玉佩掉在了地上,喻文州一把抓过,而后紧紧地咬在嘴里。他不知疲倦地挖着,沙粒磨开了他指尖上的皮、碎石割破了他的掌心,土黄色的尘土不知何时被渲染成了棕红色。但喻文州未尝停止。过了许久,他终于掘开一口大坑,而后跻身从裂缝下钻了出去。

从地上站起来的那刻,忽然间晚风来急,将喻文州的衣衫吹鼓而起,肆意拨弄着他的头发。而喻文州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下一刻他便能腾云驾雾、羽化升仙。

“终于逃出这个铁笼一般的地方了。”喻文州喃喃自语道,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河边清理伤口。

他将膝盖上的擦伤洗净,用草根挑出绞在肉里的沙粒,而后用牙咬着袖口,“次啦”一声撕下一大条布带,将伤口紧紧缚住。最终,他捧起一手水擦洗脸颊上的尘土。

一切事宜完成之后,喻文州重重地呼了口气。眼前的湖面波光粼粼,包纳着空中的万千繁星。喻文州倏地站起身,对着湖面吼声呐喊。他太憋屈了。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喻文州紧阖上双眼,试图迈步往前走。却在睁眼的瞬间,眼前忽地一片昏黑。

他昏倒在了地上。


再睁眼时眼前已然一片明朗。喻文州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衣裳。那是件锦衣玉服,从领口繁复的金丝花纹便足以证明其主人身份的尊贵。喻文州坐起身,方才察觉自己被安置在了树荫下,倚着柳树而眠。

他记得母亲命自己逃去迷途山找执二法师,为什么自己……对,昨晚他昏过去了。

春风拂着柳枝擦上喻文州的侧颊,喻文州一回头,看到面朝河边的柳枝稀稀疏疏地垂到地上,形成了一层柳帘。柳帘外睡着一个人,只着了件素白单衣。

喻文州抱着外衣走出树荫,发觉此时已然是晌午,他仍在昨晚逃出的河岸上。地上的那人双臂弯曲,脑袋枕于交叠的双手之上睡得正香。一个柳环盖在他的双眼之上,替他遮去了午时的阳光。一支笛子束在他精瘦的腰身上。

喻文州望着其白皙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姣好的唇形,他鬼使神差地将柳环拿开,发觉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他抿嘴而眠,故脸颊看起来有点鼓鼓的,十分白嫩。喻文州下意识伸手扶上他的侧颊,拇指在光滑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那少年被惊醒,有些困惑地睁眼望向喻文州,喻文州惝然回神,惊觉自己行为暧昧,当即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未尝察觉自己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名少年的外衣。


喻文州一路兜兜转转、四下攀问,终是在日落前找到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六个大字“迷途山不迷途”。

“倘若不是官仕迷途,谁会选择归隐?”喻文州自嘲了一下,而后跨大步子拾级而上,最终赶在最后一抹日光消逝前攀上了山顶的庙房,昨日斋。斋上有字碑云:“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先渡人再自渡吗?喻文州虽疑惑却并未停步咀嚼这晦涩的八字,他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最终喻文州在里屋找到了执二法师。执二法师念着喻家对他的旧日恩情,当即便收留了喻文州,并允许喻文州师从于其习文习武。

“孩子,你多大?”执二法师徐徐开口。

“年八,差一个月九岁。”喻文州认真地回答。

执二法师睁开眼,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喻文州手中的衣服。喻文州随即将衣裳奉上,法师点烛将衣服透光一照,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只四爪皇龙的影子。法师说,这是当朝皇太子方可穿的衣服。

面对着法师考究的目光,喻文州不得已将自己与一少年河边邂逅之事全盘托出。

此时他也想起来了。松茗国当朝皇太子王杰希完全不是个安分的主,有传闻他极爱出城巡玩,又神出鬼没,故未曾有一次陷入险境。当朝皇帝又宠着他,从未加以干涉。这次便是凑巧被喻文州遇见了。

喻文州望着手中的锦衣,那少年悠闲枕眠的姿态跃然于脑海之中。他又望了望自己身上满是尘土的褴褛衣衫,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后喻文州一直跟着执二法师读书赏诗、习武练功,日子一天天过去,单调却安稳。曾经心头的委屈与憎恨渐渐被流水时光抚平。只是每每回忆起往昔与家人共度春节的热闹场景,喻文州都难以自禁地寞然而泣。

内敛温柔的父亲、娴静聪慧的母亲、还有幽默风趣的阿叔都不在了。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块家传的玉佩了。

喻文州常常出神地望着玉佩,而后渐渐蹙紧眉头。

喻文州刚满十岁那天曾下山入皇城为执二法师采购些墨砚。坐在茶馆品尝点心时,正巧听到邻桌的几位中年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你们可曾听闻喻家‘影子少爷’之说?有传闻喻家实际有两位少爷。”一人打开话匣。

“当今世道不好活啊。”一人惆怅道,意有所指。“说错一句话都会被黑羽卫抓去,还是稍安勿躁吧。”

“你个市井小民谁盯你?被抓的都是大人物。”另一人斜睨着端起茶杯,悠然开口道:“要我说,喻家就是被陷害的。谁不知道当年打天下的是当朝皇帝和喻家大将军啊,后来开国倒好了,一山不容二虎,皇上定是过河拆桥了。”

“那不见的。”第四人小声掩面道:“说不定喻家就是与那蛮人勾结才打赢的仗,不然谁会收留芎菳人?那蛮人吞了我们多少地盘喻将军不清楚吗?他不叛国谁叛国?”

“我也这么觉得,”第五人托腮,而后仰头饮了口酒。“若是喻将军真那么厉害,哪会全盘葬送我们百万大军?还有这耻辱条约,我看他胳膊就是向外拐的,真亏得皇上还容了他八年。”

谈笑间一黑衣人闯入茶馆,亮出腰上系着的“卫”字玉牌便将开口说话的第三人扭着手腕背身压着走了出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雷厉风行。方才谈笑的四人寂静无声。

茶馆死寂了片刻又喧闹起来,宛若方才之事未曾发生。

喻文州猛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将茶杯用力地往桌上一摁,却在杯底堪堪触击到桌面前陡然收力。他眉头紧皱,五指指尖在光滑的瓷制杯壁上摩擦出次啦一声尖锐的声响。

他无法接受自己父亲和家族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尊敬与荣耀,更无法忍受这辛苦打下的江山在当朝皇帝的白色恐怖下日益萎靡。喻文州怎么也无法释怀。

但另一方面他亦深知家族只期冀他远离朝廷、好好活下去。

当苟活还是复仇?喻文州捏紧了掌中的玉佩。




“迷途山不迷途?有意思。”王杰希念叨着挺身一跃坐上了石碑。

“当是山不迷途还是人不迷途?”王杰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笛子尾部的流苏,而后跳下石碑开始攀山。

王杰希十岁那年听闻迷途山上住着一高人,人称执二法师。本着好奇心又渴望冒险,王杰希踏着月光躲着侍卫溜出了皇城。

终抵达山顶,王杰希却对着昨日斋上的字碑考究起来。

“一念超生,渡人自渡?何为‘渡’?如何‘渡’?”他小声嘀咕着。寻思间,耳畔传来悠扬筝声。王杰希寻着筝声步入后院,发觉一少年正在鼓琴吟唱一首诗。那少年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声色温润,和着婉转的筝声,十分悦耳。他浅浅地吟唱道:

“聊疾苦  一半犬儒

   谈春色  不辩虚无

   记昨日书  三两章林深见鹿

   你说这聊胜于无”

王杰希忍不住抽出安在腰间的竹笛与之相应和。

“凭洗尘  一点风骨

   也糟粕  诗酒止步

   记昨日书  赠一笔寂寥深处

   你说这人间是苦”

琴声戛然而止。

“贵友好琴艺,敢问何为此诗?”王杰希爽朗地问道。

“《记昨日书》。”鼓筝少年回答。“曾经一妇人作的诗。”声音听着有些落寞。

“妇人?那真是了不起。”王杰希示以敬仰。他端详着少年的面容,自觉有些眼熟。斟酌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敢问贵友可曾顺走在下一件外衣?”

那少年面色平静:“是,当时急切,未能予以归还,还望皇太子见谅。”

王杰希叹了口气,徐徐道:“既然你已认出,我便不再隐瞒。在下王杰希,敢问琴友贵姓?”

喻文州望着王杰希,耳畔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文州,取名文州如何?”

那是他八岁生日向父母抱怨总叫自己乳名时父亲说的话。只可惜,这个名字还未能公之于众便永远封寂了。

于是喻文州启口:“文州……文笔的文,九州的州。”

“文州?好名字。”王杰希干脆直爽地赞叹,而后开始四顾环视庭院。“真是所精致的斋房。”

喻文州若有所思地望着王杰希,某些深埋于地的想法如临春雨悄然萌发。

“太子既然喜欢不妨小住几天?”喻文州悠然道。

王杰希点头示意。“可否拜访一下执二法师?”

“自然当可,这边请。”说着喻文州引着王杰希进了里屋。

“执二法师为何是‘执二’而非‘执一’?不是常言道‘从一而终’吗?”王杰希饶有兴致地端详斋内回廊上的书法墨画,一边开口问道。

“师傅信奉儒家的执两端而道中庸,故为‘执二’。”喻文州如是解释。


征得法师同意后王杰希便在昨日斋小住了下来。

期间两人聊丝竹琴瑟、咏文赋诗,发觉两人审美鉴赏均尤为相似且志趣相投,谈笑很是轻松愉快。喻文州鼓筝,王杰希便吹笛。王杰希赋诗,喻文州便和诗。你来我往,交相评价改进,很是和谐。

王杰希曾端望着喻文州写的书法《记昨日书》全诗,而后询问为何其用语习惯与往常诗文不太一样。

闻此喻文州笑笑,目光好似飘向了遥远的远方。“因为那作诗的妇人随波却不逐流。”

“舟儿。”母亲常常温柔地呼唤自己的乳名。每每听到此,喻文州都会安分下来认真听母亲讲诗。突然间,柔声细语与嘶吼的“活下去!”交叠,令喻文州打了一个寒颤。

眼前的王杰希就是翻盘的希望。一瞬间,喻文州用追捕猎物的眼神瞥了王杰希一眼,而后立即收敛归于平静。

王杰希有点愣怔,只当喻文州一时的目光犀利为错觉。

“皇上将诗文刻意整得晦涩,实际上不过希望那些先进的学识与思想只被掌握在少数读书人手里,而多数市井小民不过愚民而已。皇上大力推崇文却贬低武,读书人自是挤破头门考取进士归入朝廷,愚民又易于诱导掌控,如此一来自是好治国,只是……”说着喻文州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撇了一眼王杰希惊愕的表情,徐徐道:“抱歉,你身为皇太子,自是向着朝中人的。鄙人拙见,还请太子见谅。”

“无妨无妨。”王杰希目光清澄,他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开口说道:“文州的观点甚是新颖,且直切要害。我就喜欢和你这般直言不讳的人说话。你可不知,朝中人说话都喜欢绕绕弯弯、冷嘲热讽,不是阿谀奉承便是信口开河,我见过的人里唯有你坦诚直言且有理有据,我很是信服。”

喻文州谦和莞尔,而后向王杰希请示练武失陪。


“你习武?”王杰希惊讶地挑了下眉毛。

“是。”喻文州淡淡地点头。“父……师傅亦是习武之人,故我自幼便研习武道。”

“唉真好。”王杰希嘟了下嘴。“我只能自己偷偷学。你知道的,我父皇他重文轻武,明明他自己也习武……”

“我方才觉得你尚为十岁儿童。”喻文州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你过于稳重了,成熟地不像一般幼童。”

“那你便像了?彼此彼此。”王杰希对喻文州一直平淡无波的情绪满是好奇。“我身为太子,自是一举一动都被密切观察着,不得不谨慎行事。唯独你一山中小童,为何沉稳地好似早就见惯大场面,又清冷地宛如已历尽半生坎坷?”

喻文州微微勾了下唇角,不语。

王杰希见此亦不作纠缠,而是邀请喻文州与自己比试一下。结果不出所料,几轮下来,喻文州基本只一招便轻松拿下了王杰希。

“受过正统教育的果真跟我这般三脚猫不一样,王某甘拜下风。”说着王杰希仿着江湖武侠一手抱拳贴掌,姿态极为认真,却因样貌年幼而显得有些稚嫩。喻文州望着,无意识地柔和了眉角。

“不过说起重文轻武,我还是不懂父皇。”王杰希侧身,忽然对着空气出了一拳。“他明明是将军出身,亦是起义覆了前朝,自该是勇猛之人,为何而今却懦弱地只懂退让,向那蛮人芎菳百般妥协,甚至奉贡如此大量的钱财以求和。如此委曲求全又不推崇武,难道不是等着挨打吗?”说罢他又对着空气挥了一拳,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待我弱冠,定要上前线带兵打仗,将那芎菳人带来国耻统统都讨回来。”王杰希目光倏然犀利起来,他拳头紧握,双眼坚定凌厉、目光如炬。

喻文州波澜不惊地瞅了王杰希一眼,他过于踌躇满志,这副秣马厉兵、跃跃欲试的状态是素来心如止水的喻文州所少有的、也是颇感陌生的。

喻文州的心不经意间有些触动。

于是他颔首思索了片刻,回答说:“用钱财避免战乱某种程度上亦是良策不是吗?毕竟在贫穷与死亡当中选,多数百姓更愿意苟活。况且只要芎菳国不贪,如此一般还是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和平的。”

喻文州停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王杰希:“重文亦有重文的好处,因为无文便守不好国家,毕竟武将莽撞只会战斗革命、不重细节,而守国偏偏又是一细致之事,更别提武将不知从何以法以德治国。而重武当用于自卫、而非侵略。侵略他国真是愚蠢至极的事。所以我认为,治国当文武兼备,取此弃彼终究不妥。”

王杰希再次愕然。“文州你……从何而知如此高深的道理。”他望向喻文州的目光满是崇敬。

喻文州沉默了小会。

“舟儿,从今往后白天我教你练武,晚上跟着令母识字弹琴。”父亲的声音。

“舟儿喜欢诵诗鼓琴是吗?那也要跟着父亲好好习武呀,乖,不要怕疼。”母亲的声音。

“松茗芎菳两国何时能息战……阿叔也想归乡葬母啊。”阿叔的声音。

而眼前的是皇太子,他的父亲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一位武将先人告诉我的。”喻文州平静地开口说道。


“文州,你愿意同我一块进宫,与我结伴读书习武吗?”在共处了四五天之后王杰希向喻文州发出了邀请。“嗯……我觉得你思想独立、洞隐烛微,又谦和有礼、随和开阔,最关键的是坦诚大方,与你共处当真是愉快。这一比,宫中的那群人简直都是堆呆头木鸡。”王杰希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我在宫中寂寞至极,所以才常常摸出城门四处巡游。但与你一块,我直觉再不会孤单,所以……”王杰希声音低了下去,试探性地望向喻文州。“当然我不强求,只是诚心想与你交友。”王杰希正襟危立,一脸拘谨地等待喻文州的回复。

喻文州差点被王杰希那严肃的表情逗笑。他深吸一口气后面色平静地点头答应,心中却一下子又卷起万丈波澜。

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已经激动地将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但表面上他努力地维持着得体的镇静,抿唇微笑道:“能得太子如此赏识自是文州的荣幸。”

临行前两人前去面见了执二法师。执二法师望着王杰希神采奕奕的舒然模样,又望向喻文州,只觉得他目光虽平静如水,水面下却掩着势在必得的雄心,不由得紧紧阖上眼。

再次睁开眼时,执二法师对喻文州说:“为师赠尔五字箴言。”

“师傅请讲。”喻文州庄重地回答。

执二法师叹了口气,道:“真情在民间。”

喻文州愣了半晌。他明白师傅不想让他入宫,毕竟复仇是条再无法回头的歧路,他只会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但喻文州有奋不顾身的理由。

于是他双手抱拳,颔首言道:“徒儿谨记。”




王杰希半张脸上缠着染血绷带,装作自己脸颊烧伤的样子,齁着背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城门。喻文州颇为好笑地看着他一秒变装地混进皇城,目光却定格在了城门顶端木匾的“皇城”二字上。木匾整洁如新,保持着原木色,两旁的横木却被刷上了红漆。

喻文州知道,他母亲、阿叔、还有无数家族人的头颅曾被悬挂在这木匾两旁,颈部红艳的鲜血染红了原本光洁的横木。

这是当朝皇帝处置叛国贼的方法。满门抄斩、颅骨高挂,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方能取下,血腥而惊悚。而腐烂的颅骨则一次次警戒底层的愚民,不要试图起义。

有这狠劲为何不去震慑那芎菳蛮人呢?喻文州双眼微眯,紧盯着着那条横木,指甲在家传玉佩的表面倏地刮出次啦声响。

他恨。他恼。即便他曾不顾一切地想逃离皇城,最终却可悲地发现唯有这里才是归宿。唯有这里,才能为他所爱的一切正名。

所以他要好好地利用王杰希,直至走到末路。

“文州?”王杰希歪着脑袋唤他,却因齁背扭头而显得尤为滑稽。

喻文州勾起一抹微笑,迈步向王杰希走去。

“你……笑了?”王杰希似乎有些惊讶。

“笑有何不可?”喻文州挑眉。

“嗯……先前见你一直表情淡淡的,笑或不笑均不太明显,所以刚刚有些惊讶。其实文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十岁儿童有何苦恼可言?本该是肆意放纵的年龄,不必天天端着副处事不惊的表情。”王杰希边说着边挺直腰板、拆下绷带,而后从袖中抽出一兜纱套在头上。

喻文州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入宫后两人拜见了皇上,王杰希向皇上由衷夸赞了喻文州的学识品格,并希望父皇能允许他陪读。

传闻皇帝宠爱皇太子果然不假,王杰希还未将准备好的劝辞托出,皇帝便拜拜手同意了。

但喻文州却一眼看出,这与其说是宠溺不如说是放纵。这皇帝到底对王杰希有多上心,恐怕只有皇上本人知道了吧。

喻文州突然有些同情王杰希。

寻思间皇上命喻文州抬头介绍自己的名字。

喻文州昂首,目光惊略过皇帝背后眼上有道伤疤的黑羽卫。但他当即收敛情绪,不卑不亢地说:“鄙人姓文名州,师从执二法师。”

话音刚落,王杰希愉悦的声音便响起。“父皇,文州极通音律,让他为父皇小吟一曲如何?”而后眼神示意喻文州。

喻文州当即会意,知晓王杰希是为了帮他博取好感,便大方地颔首而言:“文州献丑了。”

取来古筝,喻文州轻拨几下琴弦,而后扬袖吟唱:

“你可知这百年  爱人只能陪半途

   你且信这世上  至多好景可虚度

   不为菩提

   见过废土

   才更爱一无是处”

是时,皇帝宛如被勾扯入了过往回忆,当即蹙眉扶额叫停筝声,随后立即打发两人回王杰希的寝宫。

“我可是弄巧成拙了?”喻文州低声问道。

“无妨,父皇老毛病了。”说着,王杰希叹了口气。

喻文州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是故意的。

看来传闻不假。这皇帝虽扭曲,到底对结发妻子还是执固。再看他念着亡妻对王杰希百般纵容,寻王杰希做跳板当真合宜。至少未来几年,只要后宫保持再无子嗣,王杰希的地位都是稳定的。


进了王杰希的寝宫,喻文州打量起了正厅里的壁龛。门厅正对的墙壁整块墙都被打造成了壁龛,其上摆满了各式瓷器,大至等身花瓶,小至拇指叶碟,花纹由传统青花瓷到西胡琉璃,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谓奢华至极。

只是喻文州隐隐觉得这些古董摆放得不是很走心。曾几何时他也是大家少爷,家中亦有类似的壁龛。那时候下人们都会将大型花瓶放在底层、小型瓷盘置于上层,而后依照瓷器形状将其对称摆放。王杰希或许不喜欢完全对称,但这一等身花瓶置于中层、琉璃花盘置于底层以至于险险被遮住又是为何?

在喻文州看来,就宛如宫人们只是将皇太子得到的赏赐一股脑摆上横架而已,再无别的细致安排。

喻文州联想起进宫后一路遇到的宫人们对王杰希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刻意的尊敬,微微皱了下眉头。

“怎么?看到什么喜欢的了吗?喜欢就拿,反正我不好这些,父皇又偏偏只赐我这个。”王杰希百无聊赖地在厅中踱步。

“对了,你住西厢,有门直接通往我的寝房。以后要是先生作业布置多了还能来我房中做。走,我带你去看看。”说着王杰希便拉起喻文州的手,一路小跑起来。

喻文州在后面跟着,他们穿过回廊,午后三时的金色阳光擦过屋檐直笼罩在二人身上,喻文州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王杰希被日光照得发亮的颈后碎发、及其微微侧首露出的白皙耳廓。喻文州小跑着,眼前的耳廓在视野里一跳一跳的,让喻文州的目光忍不住紧紧追随。

晚间两人用晚餐之时,端菜的老婢一个不小心磕绊摔地,托盘中的饭菜与蛋汤统统撒了一地,素白瓷盘也均摔了个粉碎。

王杰希很好脾气地表示无妨、再端一碗即可,而喻文州却望着那老婢考究起来。

这老婢犯了如此大的错,竟然只是闷头收拾,哪怕磕头求饶乃至认错都没有。要不是之前听到她说话,喻文州差点以为这老婢是个哑巴,否则哪敢对皇太子如此不敬。

待老婢走后,喻文州徐徐开口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却见王杰希垂下眼睑,神情稍许有些落寞。

“那老婢,一个儿子死于前朝起义,一个儿子死于抗击芎菳,讨厌我也是必然的,我理解。”王杰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文州,如你所见,我虽是太子,却因血统一直受人歧视。宫人们只是迫于身份不得不对我尊敬甚至奉承,但他们内心却唾弃这种行为。所以我身边一个真心的人都没有……奥当然,你除外。所以文州,”王杰希认真地望向喻文州,“我真心想与你交友,有你陪在身边的这几天真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天。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早日接纳我,然后我们二人平等相待。”

喻文州有些触动,觉得头脑微微有些发热,但他还是礼貌地微笑说:“能得太子殿下赏识自是文州的荣幸。”他清楚地看到王杰希在听到“太子殿下”一词时失落了几分而后欲言又止。他知道王杰希期望他能仅仅将自己看作王杰希而非太子。

但喻文州潜意识里排斥这种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于是他接着说道:“日久见人心。那老婢能得如此体恤下人的主子自当感三生有幸,总有一天她会放下私人恩仇忠于你的,太子不必担心。”

王杰希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深。

喻文州的房门传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响,喻文州当即坐起身竖耳倾听,而后也以相同的频率敲击床板。

倏地一声,喻文州仰头望了下房梁。果然,白天见到的那位眼睛带伤疤的黑羽卫正倒挂在房梁上。喻文州撇了他一眼,而后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

“小五,好久不见。”

“少爷,为何……”

“为了喻家。小五,此事先不要宣张,仅仅通知小二小四。倘若可以,麻烦帮我和那些父亲旧识接下线。先秘密告知他们我还活着,至于翻盘之事来日方长,我要静待时机。”

“是少爷,小五定不负众望。”

下一秒,梁顶空无一人。喻文州和衣躺下,望着手中玉佩,将其握紧贴上胸口。


笠日清晨,王杰希唤喻文州一块与他去皇后那里请安,喻文州原想推辞,却拗不过王杰希的执意邀请。

“母后死后父王将我过继给了她,所以怎么说她也算是我母后了,自然该把你介绍给她。”王杰希说着伸手摸了摸喻文州头上的白玉发冠。“这发簪有点歪了,我帮你调整一下。”说着他贴近喻文州,双手抬高正欲把发簪抽出一点。

喻文州却是微微弓腰往后一躲,而后自己抬手调整了一下发簪。

王杰希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两人来到了皇后宫殿,正见一贵人坐于宾座上,执着手帕掩面而泣,哭声凄惨得引人恻隐。

“这是薛贵人,前些日子刚刚流了孩子。”王杰希牵着喻文州的手,小声说道。“也不知怎么,父皇的孩子总是夭折。我听闻这后宫并不兴争风吃醋,为何还有如此状况,实在不解。”

喻文州望了眼皇后假装安抚实则见怪不怪的眼神,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太监宣了喻王两人的到来,两人跪地磕头请安。

“这是谁?”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傲慢。

“孩儿的学伴,姓文名州。”王杰希说道。

喻文州低着头,只听皇后那寂静了一会,接着说:“我请他来了吗?”

喻文州扶地的手指陡然弯曲抠紧了地面。他闭眼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口说:“抱歉叨扰了皇后娘娘,鄙人初入宫,对宫内规矩尚不熟悉,恳请皇后娘娘原谅。”

然而话音刚落王杰希便厉声道:“母后,这不关文州的事,是我执意邀他来的。”

“呵,你倒护着他。”刻薄尖酸的女声再次响起,喻文州听着眼珠一转看向王杰希,却因磕着头而只能看见他置于双膝上握紧的双拳。喻文州望着那拳头有点出神。


随后不久两人便被打发出了皇后寝宫。王杰希十指交叉双臂伸直向前推,一边慵懒地说:“日常战斗结束。”

对面一官员走过,喻文州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杰希一秒由闲适转为了端正的站姿,而后礼貌得体地行礼打招呼。

“你倒机灵。”喻文州调侃。

“那是,练出来的。”王杰希说着望了一眼喻文州,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小调皮。而后他拉着喻文州往前走。“走,文州,带你到后花园看看。”

到了后花园,是时正值春夏之交,园内百花齐放、翠柳依依,好一番花红柳绿之景。

“说起来为何宫中有这么多柳树?”喻文州想起自己住的西厢外亦有片柳林。

喻文州仔细地观察着王杰希,却见他神色黯然了几分,垂眸说道:“我已故母后的名字中曾有个‘柳’字,那时父皇弃三千佳丽于不顾只宠她一人,她死后更是在宫内种满了柳树。”说着,王杰希叹了口气。“父皇以前十分勤勉,他是在母后去世后才变得扭曲极端,现在更是颓然地纵情声色,但谁都看得出他一直郁郁寡欢、从未释怀。”

喻文州一边听着一边走上草坪。青草葱郁柔软,叶尖点着朝露,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草香,喻文州忍不住阖眼深吸了口气,而后突然向前滑了一步——

“小心!”王杰希焦急的声音响起,喻文州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扑抱住,而后两人一块滚下了丘坡。

晨露沾湿了鬓发和衣袖,两人仰面躺在草地上,突然不约而同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好傻,走路都能摔跤。”王杰希侧身卧着,一手指着喻文州,一边咯咯地笑。

“但滚下山坡可都是拜太子大人所赐。”喻文州也枕臂侧卧对着王杰希,打趣地说着。

“感觉你幼稚了好多。刚见你的时候你端得太厉害了,跟个大人一样。”王杰希说着拈下了一片落在喻文州头上的柳叶,又鼓腮将其吹起。

“彼此彼此,初逢的时候还以为太子殿下有多正经,现在看来私底下皮得很。”喻文州见柳叶被吹到了自己这儿,当即也鼓腮吹了回去。

叶片悠悠落在两人中间,王杰希一个翻身仰面躺在地上。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帝。皇宫就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在这儿有太多的委曲求全,一点都不自在。”王杰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就如方才,皇后一直说话尖酸刺人,更别提她一直没有子嗣,看我怎么都不顺眼,却又迫于帝威不得不假意接受。所以以后这宫内有人欺负你你就怼回去,反正有事我罩着。”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向芎菳报仇血恨而奔赴沙场,我倒更愿意做名江湖侠客四处游历,天天待在宫内简直折麽人。我啊只想在踏遍万水千山后寻一安静之地,天天‘卧听清声透绿纱’。”王杰希说着突然转头望向喻文州。“你呢?”

喻文州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母亲教他赋诗时他颂出的第一句诗“鸣琴弹与池鱼听”。

“鸣琴弹与池鱼听。”喻文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妙,妙。你若鼓琴,我必以笛声相和。”王杰希的语调轻快上扬。“遇到个志趣相投的人,果然日子变得有趣许多。”

喻文州扯出了一抹笑,心却不断下沉。

倘若没有发生当年的喻家惨案,他也会将王杰希视作自己最重要的知己吧。只是王杰希那句“不想当皇帝”莫名令喻文州倍感慰藉,仿佛些许减少了他欺骗的罪恶感。


时间一晃而过。当天王杰希带喻文州参观了皇宫,熟悉了太子寝殿的地理位置,而后两人拜访了太傅,并给他捎了些糕点。

“明早便是他教书,还会有些高官公子一块学习。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资质定是远胜于他们的。”王杰希向喻文州说道。

喻文州点头回应。


是夜。

“叨扰少爷,小五已告知小二小四,内阁首辅叶大学士还有黄大都督目前也知晓情况,表示愿意适时援助。”

“干得不错,小五。对了,你可知当年前皇后是如何过世的?”

“少爷,实不相瞒。宫中虽传言前皇后娘娘是病故,实际是被刺杀的。”

“说来听听。”

“少爷可知这前皇后的来历?”

“是位家道中落的小姐吧。”

“并不,那只是皇帝放出的谣言。小五听皇上的内侍说,皇上年轻起义时被前皇后所救,而后承诺倘若覆灭前朝便娶她为妻。然而后来皇上起义成功灭了前朝,称帝时那前皇后已育有一子,还是与芎菳人结合,幼子正是当今太子王杰希,但皇上硬是将其掳进了宫。”

“你是说,王杰希身上有芎菳的血统?”

“是,正是令老爷丧命、然后让那狗皇上抓到把柄抄斩喻家的芎菳蛮人。可小五听说那前皇后还是前朝被流放的皇室后人,也正是因此皇后才会被暗杀。”

“原来如此,这么说太子身上流着前朝皇室和芎菳的血,这可是大忌,太子能活到现在全靠皇上宠爱吧。”喻文州垂眸。

怪不得先前宫人们敢对王杰希假意不敬,是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被取而代之吧。

“呵,不过说起来这皇上也是痴情。”喻文州冷淡地匿笑一声。

“可不是,还要赎罪呢。听闻当时刺客刺歪了以至刀口对上了皇上,结果怎么招?这皇上拉了前皇后挡刀,这才令其丧命的。痴情小五不知,但这懦弱皇上做了这等事,自是日日难眠了。”

“所以……皇帝无法容忍自己对结发妻子的背叛,每每后宫有孕就想方设法将其流产?”

“少爷所言极是。小五前阵子巡查时正巧看到皇上赐了碗药给薛贵人。”

“呵呵,这扭曲偏执的皇帝,血统不正的太子,幻想破灭的佳丽,假情假意的下人,这皇宫真是有意思。小五,谢了。”

“少爷,应该的。”

转瞬间,房梁上空无一人。喻文州将玉佩抛起,而后一手抓住。

这皇宫,比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第二天喻文州是伴着笛声醒来的。

推开房门,眼前一少年翩然挺立于柳树下,双手执笛,身姿俊朗优雅至极。他在吹喻文州曾奏过的《记昨日书》,只是笛声比起筝声更加清脆灵动,宛若给原本平淡如水的旋律赋予了新的生命。

半厢柳色绕烟笛。

喻文州脑中突然蹦出了一句诗词,而后不知不觉看地入了神。

“文州,早安。”那人徐徐转身,带着少年的蓬勃朝气。喻文州感觉自己心境一下子也明朗了起来。

“太子,早安。”喻文州浅笑相答。


“叶修,黄少天,这是文州,我的学伴。”进了学堂,王杰希立即把喻文州介绍给了叶黄两人。

“文州?姓文名州?”叶修上下打量了几下喻文州,口气有些玩世不恭。

“正是。”喻文州吸了口气,平静以对。

数年前他身为“喻舟儿”时曾与黄少天交好,与叶修亦有一面之缘。他虽不怕身份暴露,但确实该小心为妙。

学堂内学生并不多,多为朝廷官宦之子,大抵是忌惮王杰希的太子身份,各个对喻文州还算有礼。太傅教的内容也不太难,大多诸如赋诗赏文都是喻文州的强项,但他不想出风头,一直低调行事。遇到算数王杰希则展示出了极为出色的反应能力,令喻文州敬仰不已。

“你挺厉害的。”下课后喻文州与王杰希并肩而行时说道。

“那是你太谦虚了。”王杰希说着拍了下喻文州的肩膀。“要是把你那天在昨日斋内的见解讲给先生听,他绝对专宠你一人。”

“不敢当不敢当。”喻文州笑答。

两人走出不过几步便遇到双手抱胸、不停用着考究目光打量喻文州的黄少天。

“有什么事吗?”喻文州礼貌地问。

“嗯……觉得你跟我一个故友很像。奥我是说喻家公子,那人可是真配得上‘温润如玉’一词,搞得我母上天天念叨他,只可惜……唉要不是你们长得太不一样,我都差点以为他活过来了。”黄少天絮絮叨叨地说着。

“喻家公子?你是指喻舟儿吗?”王杰希询问。

黄少天立即回答:“是啊是啊就是他。哎你别听名字傻,人可是翩翩公子。也不知道喻大将军怎么想的,当年自家儿子都八岁了还不公布正名,现在倒好,死了还得顶着乳名……”

“那倒抱歉,引你想起故人了。”喻文州垂眼道。

“唉无妨无妨。文州是吧,交个朋友吧。”黄少天笑嘻嘻地伸手。喻文州亦伸手回握。

“走了文州,一会儿还要去父皇那里。”王杰希突然出声,拉着喻文州就往前走。

喻文州小跑两步跟上,手掌也不自觉地握紧王杰希的手。“我可不记得皇上有事找我们。”

“策略策略,不然黄少天定要拉着你说个没完。”王杰希压着嗓子,小声说道。

喻文州有些好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戳穿。“嗯,我知道。”


下午,武术老师如约而至。喻王两人跟着师傅练武也好生愉快。

喻文州发觉王杰希其实底子非常好,尤其是身体素质,明显比自己要高一个档次。他可以断定王杰希就是练武之才,只是起步比较晚而已。

大概归功于他的芎菳血统吧,芎菳人都以骁勇善战和壮硕体格见长。喻文州回忆起昨晚的事,不自觉蹙起了眉头。

看来将来他不仅要取得王杰希的好感,还要帮王杰希取得皇帝的好感,不然以王杰希的出身,没了皇帝的支持在宫中定是寸步难行。


从练武楼中出来时已然漫天夕照,王杰希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和喻文州闲聊着。喻文州认真地听着、答着,忽然看到身侧小花园的外墙边上冒出两个脑袋,那两个小童目光中满是憧憬,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暗中追随王杰希。

喻文州撇了一眼那两个脑袋,突然停步拉住王杰希的袖子。“太子殿下,那边有两个小孩挺崇拜你的,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喻文州说着指了指外墙,钻出的脑袋当即面色一红缩了回去。

王杰希望着那转瞬即逝的两个黑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喻文州噗嗤笑了一声,说:“去看看吧。”

于是他目送着王杰希坐上前与两小孩搭话。一个小孩一直低着头,另一个小孩起先有些害羞,但后来很快就放开与王杰希攀谈起来。

喻文州认识那两个孩子。一个是高英杰,一个是刘小别,当年他跟着父亲拜访高刘两家时曾见过二人。

不多久王杰希便与两人道别。

“感觉怎么样?”喻文州望着王杰希,轻轻地说。

“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我没他们想得那么厉害。”王杰希说着挠了下后脑勺。

“那也无妨,以后和他们多说说话吧。”喻文州一边踱步一边说着。

“好,听你的。”王杰希亦放慢了脚步。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落满柳叶的林间小径上,脚下不断传来枯黄叶片被踩碎的咔嚓声响,悠扬而清脆。晚风穿林而过,翠绿细长的柳条随风飘荡,宛若姑娘的长发翩然起舞。

四下幽谧。




时光悄然轻擦,三年一晃而过。

十三岁的王杰希脱了些稚气,但仍旧踌躇满志、义气风发。

“咣”的一声,喻文州手中的剑被高高挑飞,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直直插在了地上。

“你输了。”王杰希神采奕奕地站在喻文州身后,将剑横指着喻文州的脖子。

喻文州轻笑了一声,从容说道:“那可未必。”而后一个后肘击打在王杰希的肋骨上,王杰希一个吃痛被喻文州抓到了破绽,喻文州当即将他握剑的手腕一扭,剑光一闪,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喻文州板着王杰希的手腕一举绕到他身后,然后一个提膝击在他的后腰窝,将其拗着手臂压在了地上。王杰希手臂没法发力,只得认输。

“唉,还是你比较厉害。”王杰希嘀咕道。

喻文州松开王杰希,而后抓着他的手将他一把拉起。

“你天赋很好,脑子也聪明,进步可比我快多了。我敢说,过几年你一定能超过我。”喻文州拍拍手,抖掉了掌上的尘土。

“哼,那你等着以后被我吊打吧。”王杰希微微撅嘴吸了下鼻子,在喻文州眼里有种道不明的可爱。

喻文州当即用自己的额头敲了一下王杰希的,两额骨相撞,发出一声响亮的“咚”。

“你撞那么用力干嘛?”王杰希捂着额头道。

喻文州一手揉着自己的,一手扶上王杰希的额头说:“我给你揉揉?”

“那当然。”尾音还带点小骄傲。


十三岁的喻文州带上了点稚气,也温和了眉目。

三年来,他仍会时不时地从梦中惊醒,忆起许多年前父亲内敛的安慰、母亲温暖的手掌、还有阿叔风趣的笑话,然后一切柔情与大火冲天、哀嚎遍野的喻家宅邸相叠,以及母亲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活下去”,都绞得喻文州的心一阵阵的疼,让他不断反省自己费尽心机重新进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冰冷皇宫是否有背家族的希望。

但越反省,恨意委屈就越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他本该如王杰希一般自由自在地嬉闹、搞恶作剧,全身心地享受这最单纯美好的年华。

只可惜,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摧。

然而每天清晨,当他伴着悠扬笛声推开房门,远远凝望柳树下那个挺拔的身影,总会感觉,命运或许没有那么糟。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王杰希对自己的依赖,自十岁相识以来,两人几乎日日形影不离。喻文州也隐约感到自己对这种依赖反向产生了眷恋与莫名的占有欲。

他承认,他很喜欢王杰希待在自己身边。有时甚至会想方设法地让王杰希留在自己身边。

比方说,倘若傍晚王杰希被招去和皇上共进晚餐,喻文州便估算着他回来的时间,然后在他迈入寝宫的那一刻拨动琴弦奏乐。这时王杰希必定会在几分钟内拾起竹笛吹奏应和。两人虽不在同一间房内,丝竹之音却遥相呼应,引得两人暗暗窃喜双方的小小默契。

但他始终不敢对王杰希推心置腹。

每当自己过于入神时,喻文州都会逼着自己捏一下玉佩好让自己从暧昧不明的情愫里抽身出来,然而每一次抽身都比前一次愈发困难。

倘如现在。

喻文州揉着王杰希的额头,王杰希亦放下双手,乖乖地站着让喻文州揉。

喻文州似乎对他的顺从很受用,而后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说起来,”喻文州突然凑上前,仔细地端详王杰希的双眼。“你的眼睛是一个内双一个外双,好神奇。”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喻文州感觉到王杰希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起来,而后他突然一个转身背对喻文州,闷闷地说:“你靠得太近了。”

喻文州眨了下眼睛,目光捕捉到了王杰希粉粉的耳廓。

是害羞了吗?喻文州突然觉得有些好玩。

正当他迈步打算绕到王杰希面前调侃他几句时,指尖擦过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令喻文州当即抽回了神。

他将玉佩拿在手里,犹豫了几下后牢牢握紧。

最终他开口,轻轻地说:“走吧,回去吃晚饭。”


夜半。

“少爷,目前内阁有一半大学士已经暗自拥立首辅叶大学士,当朝皇帝的很多政策为他们所反对,但皇上执意不听。”

“那是自然。我已经预见到这种情况了。黄大都督那边呢?”

“军政处大多保持中立状态,毕竟现在扶文抑武,军将大多不掌握实权,有话语权的仅仅是黄大都督而已。”

“是啊,原本父亲也是大将军,而今只有黄家一家独大。他们可有逆心?”

“这少爷您大可放心。黄家多是忠义之人,曾经喻家有大恩于它,假以时日黄家定泉涌相报。”

“不错,叶家呢?”

“尚不明确,但叶家家主向来与老爷交好,两人也政见相似,应该不会叛变。”

“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了,小五。”

“应该的,少爷。我们等您早日回归。黑羽卫的大家……很想念您。现在的皇上简直偏执到暴虐,倘若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当场暴走,我们也是不得已才抓这么多人。”

“我知道,我知道……”喻文州十指交叉的手掌顿时爆出青筋,手指弯曲,各个掐进了指缝间的凹槽里。

“那么少爷,下回见。”

喻文州再抬头时,房梁处漆黑一片、寂寥无声。


他顿时没了睡意,只好坐起身,拾起一本诗文诵读起来,然而往常有趣的文字如今读来味同嚼蜡。

尤其是当读到《记昨日书》的时候。

“承认吧  这是迷途

   兜兜转  来去荒芜

   记昨日书  你说人生来善妒

   敢看破不敢在乎”

喻文州顿时失了兴致。

“敢看破不敢在乎……”

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学会不在乎,但学会在乎却要付出百倍的勇气。

喻文州“啪”地合上书,翻身一跃跳下了床。


在房中来回踱步了几圈,喻文州最终决定抱着古筝去柳树下弹琴。

院内月光如洗、树影依稀,喻文州就着月光轻轻拨动起琴弦。

哆、唻、咪、嗖、拉。

“妈妈,为什么没有‘发’和‘西’?”喻文州稚嫩的声音响起。

“因为它们躲起来啦。”妈妈温柔的笑音。

“那怎么把它们找出来呢?”小喻文州托腮询问。

“你弹‘咪’和‘拉’这两个音的时候按一下左边的弦试试?”妈妈目光缱绻,如海水般皆数倾注在自己身上。

小喻文州按了按琴弦。“好疼!”

“文州,你疼不疼?”喻文州猛地从回忆里惊醒,霎那间惘然若失。突然,他感觉有双温暖的手将他被琴弦勒出红印的手指衔起,置于柔软的掌心肉间轻轻揉摸。“弹古筝好辛苦啊。”王杰希低着头,心疼地看着自己被磨出茧的手指。

“弹古筝很辛苦的。”曾几何时母亲也是这样揉着他的手指,对着他露出如沐春风的安抚微笑。

喻文州觉得自己心脏停了几分,而后猛地跳动起来。他感到自己脸颊发热至极,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他好想母亲,好想父亲和阿叔。曾经他们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

为什么王杰希也对自己那么好?

喻文州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只是幸而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

喻文州知道了。他从王杰希那里,收获到了自喻家灭门以来第一份由衷的踏实与安全感。他就像位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这根水面上唯一的浮木。

这块坚实的浮木。这块不离不弃的浮木。

直到他贪心地想侵占这块浮木的所有。


“为什么古筝只有五个音?”王杰希放开喻文州的手,蹲下身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琴弦上拨弄。“嗯……没有‘发’和‘西’?”

“是啊。”喻文州微微垂眸。

月光倾洒在王杰希的侧颊、脖颈、与手腕之上,映得他眉目深邃、肌肤白如玉瓷。

喻文州满眼都是王杰希。

“因为它们躲起来了。”喻文州温柔浅笑。

“那怎么把它们找出来呢?”王杰希亦如曾经的小喻文州那般托腮询问。

喻文州向王杰希勾勾手,眼睛眨了几下。

王杰希疑惑地敛眉,起身凑近喻文州。

喻文州贴着王杰希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薄薄的耳垂上。“你猜?”

王杰希立即撤回身子,侧身抱胸“哼”了一声。

喻文州咯咯笑起来。

逗王杰希真有意思。

“说起来,你也失眠了?”喻文州收起古筝,与王杰希一同倚坐在柳树下。清爽的夜风拂起柳条,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膝盖上。

“还不是某人夜半扰民,王某想来规劝一番好让他想想开。”王杰希盯准时机一举扯下一根柳条,百无聊赖地将其一圈圈绕在喻文州的手腕上。

喻文州哑然失笑,揉了一把王杰希蓬松的头发。“文某我乘兴而来,如何?”

“那何不兴尽而返?”王杰希一脸不高兴地将自己被揉乱的头发理齐。

“我高兴。”喻文州将王杰希胡乱缠在自己手腕上的柳条解开,开始细致地绕圈手编柳环。

“那我也高兴。”王杰希说着从喻文州手中的柳条上揪下一片柳叶。

天空朦朦胧胧,宛如块银灰色的轻纱。四下万籁俱寂。突然间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夜寂,几缕金光笼罩大地,天际处泛起一片鱼肚白。

喻文州将编好的柳环扣在王杰希的头上。

“叶子太多遮住视线了,我还想看日出。”王杰希小声嘀咕。

但喻文州反倒将柳环压得更低。“无妨,我说给你听。”

“好啊,王某洗耳恭听。”王杰希端正好坐姿,俨然一副学堂里的模样。

喻文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声唤出扶桑日?”他笑着问。

“扫尽残星与晓月。”王杰希立即接上。

“嗯,就是这样。”喻文州揭开扣在王杰希额头上的柳环。

“切,敷衍。”王杰希嗤之以鼻地闷哼一声。

不一会儿,鼻息渐起。王杰希靠着喻文州的肩膀睡着了。

喻文州无奈地瞥了一眼王杰希毛茸茸的脑袋,随后起身将他抱到屋内。鬼使神差的,他将王杰希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喻文州百无聊赖地戳着王杰希软软的颊肉,对方却睡得安稳,丝毫没被惊动。

“你这么不设防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喻文州小声念叨着。

其实他知道答案。

王杰希应对起旁人的挑衅和冷嘲热讽可是一套一套的,大小眼一瞪更是气场全开、不怒自威,让对方瞬间就丧了气,对着一十三岁少年胆怯起来。

“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敢说句‘不’试试?”喻文州曾听一挑衅失败的同学如是说过。

只是对着自己,王杰希收起了所有的锋芒,乖顺依赖地像只慵懒的散猫。当然,偶尔的调皮与恶作剧不算。

喻文州笑了一下,自己也爬进被窝,和王杰希手臂贴着手臂、小腿贴着小腿,同枕而眠。


有时感情的发觉也是双向的。

譬如那晚夜聊之后,喻文州发觉王杰希有点变了。

怎么说呢?以前他对于自己的亲近都是平常自然地接受的,如今却会在两人肢体接触之时卡壳那么几秒,然后要么僵直保持不动,要么不动声色地找机会后退。有时候喻文州兴致当头便会继续贴上去,然后王杰希再退、喻文州再进,直到两人僵持不下一人先打退堂鼓方才结束。

其实双方心脏都在噗噗地狂跳不已,但都不约而同地硬是装出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来。譬如王杰希直接保持面瘫,逗得喻文州恨不得当场就捧腹大笑。

不知何时王杰希已然掌控了喻文州的所有情绪。

以前是王杰希黏着喻文州,现在倒变成了喻文州黏着王杰希。

尽管冷若冰霜的玉佩时不时还会被喻文州紧捏于掌心,但这一切已然与王杰希无关。

喻文州喜欢的是王杰希的灵魂。他的身份于喻文州而言早已形同虚设。

喻文州想回应王杰希带给自己的这份踏实与安全感,想回应自己的葱茏悸动。他只想靠近、再靠近王杰希一点。


“一段樱飞作舞仙,清歌正扫欲阴天。故里梧桐应未落,卧听风雨自难眠。”王杰希有些清冷的声音徐徐念到。

“太子的诗听起来有些惆怅啊。”太傅悠然地摇着蒲扇,一边说道。

“譬如以樱飞舞仙之乐景起兴,由这‘扫阴天’将气氛上扬转向明朗,下一句便怀念起了故乡梧桐,最后落寞地‘卧听风雨自难眠’,实是以乐景显哀情。太子殿下,为师的分析可有偏差?”

“先生,我再补充一句。”喻文州起身,温和说道。“首联末尾‘扫阴天’证明天气晦暗将明,而尾联亦提到‘风雨’说明天气没能转晴,终还是落了雨,这天气变化亦是诗人的心境体现。”说罢喻文州转头看向王杰希,正巧王杰希亦转头看向自己,两人目光隔空交接,王杰希愣了半晌,喻文州会心一笑。

“不错不错,‘解杰希者文州也’。文州,可否愿意分享下你的诗作?”太傅赞赏地望向喻文州。

“文州献丑了。”喻文州唇角微抿,起身诵读。

“卧听南簷滴漏长,一层秋雨一层凉。晚来枕下无风处,不寐犹燃小夜光。”

太傅脸上笑意渐浓。

“先生,我来分析一下。”王杰希毛遂自荐地站起身,开始鉴赏喻文州的诗作。

“首联‘卧听滴漏’实为寂寞心境之体现,‘一层秋雨一层凉’中一‘凉’字更是将孤独的哀情点名。但随后的尾联却峰回路转,‘枕下无风’反而体现了诗人的内心平静,说明作者已然将自己从自怜自艾、伤春悲秋的落寞中抽身出来回归平静,最后末句‘不寐犹燃小夜光’更显示了种豁然开朗的积极心态,意指诗人主动地点燃了自己内心的光驱散心中阴霾。文州此诗实为动人。”

说罢王杰希点头以示敬意。一偏头,见喻文州正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王杰希脸上飞霞,一瞬间扭回了头。

“太子殿下,文州的‘不寐犹燃小夜灯’可是对你‘卧听风雨自难眠’的作答?”太傅摇着蒲扇,目光连连流转在喻王二人之间,眼神悠悠然地欲言又止。

喻文州内心了然,心情瞬时明媚清爽起来。

“王杰希,王杰希……”不知不觉喻文州已在宣纸上执笔写下数个王杰希的名字,一笔一画都用情至深。


“为什么你能这么了解我的想法啊。”下课归寝殿的路上,王杰希一路走着,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夏雨初歇,石子路里鹅卵石的凹槽之间水纹纵横,经日光照耀,煜煜生辉。

“文州,你觉得这水纹像不像烟花?”王杰希一边低头凝视着地面,一边说道。

喻文州也寻着王杰希的目光端详了一下地面上的水纹,果真如王杰希所说,一条条水纹共享一个节点,节点之处水面凸起最高,经日光一照,反射着盈盈白光,自是形成了星花一般的景象。

他望着这朵朵星花,突然抬手将王杰希的手牵在掌中。“杰希说像那便就是像。其实杰希的想法我仅能参透皮毛而已,杰希真实的内心世界实际五彩斑斓地多,很多奇思妙想都是我难以企及的。不过这也是我喜欢杰希的地方,生活会变得很有趣。”

喻文州感觉掌中的手僵硬了一瞬。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喊王杰希“杰希”,也是喻文州第一次说“喜欢杰希”。在这点上,无论哪个对于尚且懵懂的王杰希来说都是一记暴击。

喻文州感觉到王杰希想逃,想抽出自己的手。

但喻文州当即捏紧他的手不放,一如多年前他捏紧母亲交付给他的祖传玉佩一般。

王杰希低着头,耳根红了个透彻。

也许自己该加把火?喻文州饶有兴致地思索起来。


过了几日又是诵诗之日,也是王杰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日。当天王杰希诵读了他的新诗。

“当时止语意沉香,未待春迟日已长。遥看暮云相送罢,明年谁此共风光。”

“最近太子殿下的诗总是略显忧愁啊,是有什么心事未能解开,故日益迷茫吗?“太傅泰然地一收折扇,转目看向王杰希。“想必为师也解过‘为赋新诗强说愁’,十三四岁本该是烂漫的年纪,何必日日惆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自是该享受当下。”说罢太傅又“唰”的一声展开折扇,悠悠道:“莫非是遇到什么自己难解的情愫而惶然失措吗?”

王杰希内心一颤。

他向来喜欢一针见血地直剖要点,处事也好干脆利落。

可那都是对自己身外的事。

王杰希能够成熟地剖析外事,可一旦牵扯到了自身,他便青涩起来。

有时候王杰希甚至觉得他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比不上喻文州。

譬如现在,他的内心渴望叫嚣着催促他用余光扫一眼喻文州。

可当他的目光真的与喻文州相对上的那一刻,他又抑制不住地想逃离。

喻文州的目光过于直白灼热,烧得王杰希险些喘不过气来。

王杰希原本被喻文州的大方坦诚和思想独立所吸引,因而难以自矜地不断向他靠近。可当那憧憬之人真的予以激烈回应时,王杰希又突然胆怯起来,为什么呢?

王杰希终于想明白了。

这一切纠结,只源于他没想好到底该与喻文州形成何种关系。

朋友……恋人……王杰希只觉自己头脑发胀。

他真的没想好。


是时,喻文州温润的声音响起,一下子吸引了王杰希的注意力。

“残星动水波,初夏夜如何?结彩清歌日,离人应不多。”

“呵呵,‘离人应不多’,这句妙啊,一下子将全诗都升华了。首句‘残星动水波’也颇为灵动。文州倒是素来从容,这份处事不惊的淡定都是在座的各位应学习的。”太傅欣然道。

“先生,实不相瞒,这‘残星动水波’还是太子启发的文州。那日文州与太子同行,太子称那雨后小径上的水纹如烟花绽放,当即便令文州眼前一亮。”喻文州浅笑着说道。

王杰希认真地听着,心中却明了重点其实并不在这里。

文州的那句‘离人应不多’又是对自己‘明年谁此共风光’的回应。这种惺惺相惜的冥冥回应、公开地玩着旁人不懂的文字游戏,这默契无言却深植于心。

“太子这话倒是妙趣横生。所以说,何必日日伤春悲秋呢?”太傅望着王杰希微微颔首的模样,及其身旁喻文州热切的目光,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对自己坦诚一点何尝不是件好事。有些新奇之事、陌生之情愫,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喜是悲呢?”

喻文州望向太傅,了然一笑。

王杰希向喻文州低低说了声“谢谢”。喻文州明白这是回应刚刚自己的解围。

杰希何时才能开窍呢?喻文州执起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下“王杰希”三字,心中不住感慨这名字真好听。


快结课之时,太傅布置了当日的作业,每人为自己取一字号。

“诶文州文州,你想取什么字号啊?”下课后黄少天拉住喻文州,有些激动地说道。“本少爷要字剑圣,号天下无双。你呢你呢文州?唉太子就不问了,肯定不会说的。”

王杰希瞟了黄少天一眼,决定无视。

这时叶修突然插话进来:“你字剑圣我还字斗神呢。”

“哎滚滚滚滚滚。”黄少天当即摆手。

喻文州沉思片刻,悠然笑道:“我字锡王,号爱眼居士。”

黄少天当即捂着嘴,俨然一副被喂满狗粮的模样。

叶修起先不明,但望着黄少天的反应也豁然开朗起来。

唯独王杰希愣了半晌,而后潘然醒悟,当即背身对着众人。然而不消片刻便立即转回身,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拉着喻文州的衣袖往前走。

只是微红的耳廓出卖了他所有的情绪。

喻文州很是愉悦,主动上前用自己的手指绞上王杰希的,将其手指牢牢地抓在手掌心里。

王杰希没有拒绝。


当晚,正当王杰希打算歇息之时,喻文州推门进了王杰希的寝房。

“杰希,想不想明天玩波大的?”喻文州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王杰希。

王杰希不解:“明天父王要办生日宴的……奥你是说——”

喻文州当即打了个响指。“不错,出宫玩吧。自从我进宫,还没出过宫呢。明日定是要端着架子听那些无聊的祝词听一天,还不如我们两人跑到城外去逍遥,给你过个实实在在的生日,如何?”

喻文州见王杰希有些犹豫,又开口说道:“太傅不是说你最近有些闷吗?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你当年说的不错,皇宫真是个闷死人的地方。”

话音刚落,喻文州突然意识到身份的转换。

当年是王杰希渴望出城,自己则是费尽心机跟着王杰希入宫。而今却是自己拖着王杰希出宫。真是时过境迁。

王杰希思索片刻,蹙眉道:“只是明日人多眼杂,我们如何躲开侍卫逃出去呢?”

喻文州从容一笑。“杰希,你先闭上眼。”

王杰希应声照做。

不消半晌,喻文州便拍拍王杰希的手示意他睁眼。

王杰希一睁眼,顿时瞪大了眼睛。

“文州,你这是……”他欲言又止。

“想不到吧,我会易容。”顶着王杰希面容的喻文州眉眼弯弯、浅笑盈盈。

王杰希望着笑得格外慈祥的“自己”,心情倍感复杂。

“谁教你的易容啊。”王杰希问。

“我阿叔。”喻文州的话音戛然而止。

阿叔,幽默风趣的阿叔,思乡如疾的阿叔,耐心教导动手能力不强的他易容的阿叔,竟然被皇上作为切入点,一举覆灭了喻家。

“文州?”王杰希的声音唤回了喻文州的思绪。

喻文州望着他担忧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

“杰希,闭下眼。”

王杰希阖上眼睑,只感觉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皮肤上,从额头到眉毛,从鼻梁到下唇,所到之处尽是燃起一片灼热。他已然紧张地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动一下。喻文州在他脸上做了些什么他已无暇关注。

他只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杰希,放松点,好了。”喻文州温柔的嗓音如救命稻草,王杰希当即大吸了一口气。

喻文州轻笑了几声。“你也太夸张了吧。”

王杰希立即一记眼刀甩了过去,只可惜毫无震慑力。喻文州倒随即举双手投降。


次日,亦是王杰希生日当天,两人留了封笔笺便易容溜出了皇宫。

穿过熙攘喧闹的集市与酒楼,两人终是走出了皇城。

喻文州展开双臂迎接晨风,忍不住深呼吸一口。

他突然回忆起六年前自己狼狈不堪地逃出皇城时,亦做着同样的动作。

只是当时有多落魄,而今便有多幸福。

因为八岁的喻文州只是孤身一人,而十四岁的喻文州有自己的终生挚爱陪伴,而这终生挚爱恰巧也幸运地同视自己为至爱。

虽然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想到这,喻文州不禁叹了口气。

两人携手在河畔信步,喻文州兴致盎然地四面环顾。

“你很喜欢这里?”王杰希问到。

“是啊,”喻文州畅然回答回答:“因为我在这儿遇到了你。”

王杰希沉默了小会儿,开口说:“我也很喜欢这里。”

“是因为遇到了我吗?”喻文州侧目调侃着王杰希。

王杰希轻轻地点点头。

晨曦之时河畔朝气较重,故信步越柳的时候薄雾笼罩。即便身处夏日,依然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凉气。

柳林之后是片枫林。踏入枫林之时,日已扶桑,两人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不少

河畔芦苇渐浓,蛙声渐起,和着清脆鸟鸣,好一番世外桃源。

“冥冥薄雾下沂州,一夜寒霜未尽头。日出枫林初觉暖,红绫赤练共江流。”王杰希阖眼,深呼吸了一口。晨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树叶的味道,闻着略有些怪却不难闻。

喻文州俯身拾起一片枫叶。尚值初夏枫叶尤翠,只是这片枫叶绿得明丽,格外好看。喻文州拈着那片枫叶的梗在指尖旋转,一边徐徐念道:“农庄极目望通州,万顷良田不尽头。行到芦高无路处,蛙鸣深浅绕清流。”

说罢,他笑盈盈地望着王杰希:“杰希,这诗和地如何?”

“沂州”对“通州未尽头不尽头共江流绕清流,好一和诗。

王杰希突然意识到,这种出口成章的默契是独独与喻文州相处时才有的。

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太久,王杰希差点忘记了喻文州本就是他百年难遇、如获至宝的知己,是曾经自己百般憧憬之人。

他的心意,从十岁那年的琴笛相和开始,或是更早,八岁那年的惊鸿一瞥之时便已明了。

那时喻文州虽衣袖上沾满尘土,一只袖口被撕扯地破碎褴褛,但其面容清秀干净,目光平静如水。

王杰希从未见过那么清澈的眼神。仿佛世间一切浑浊都染不得他,只得被其似海如渊的眸子化解。

这是个即便历经人间坎坷,最终依旧能平心静气地自我和解之人。如此之人永远不会走极端。即便驶上了歧路也能潘然醒悟、全身而退。

那是王杰希第一次见喻文州,他心中却莫名如此赏识。

仿佛喻文州天生就该这样。

仿佛自己有缘邂逅的喻文州,就该这样。


喻文州见王杰希想得入神,只好转移话题说道:“其实杰希,我的字打算取为‘正灵’。语出‘练予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存正灵。’意为纯正的心灵。”

“奥?”王杰希回神。“感觉……和你相符又不相符。”

“我欣赏纯粹之人。”喻文州微微抬起下巴。晨光透过枫叶的间隙,悉数倾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侧颜映得发亮。

王杰希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步步向他靠近。

“许是因为我习惯抽身旁观,时常觉得与人与物有一层道不明的隔阂与距离感,真正捧于心尖之物不过寥寥。所以才愈发向往爱憎分明的纯粹之人。爱之深、恨之切。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憎追求之中,奋不顾身地感受一切。或许时而狼狈,但在我眼中,他却格外耀眼。”

喻文州扭头望向王杰希。

王杰希却一伸脖子,落了个短暂而清浅的吻在喻文州的侧颊上。

喻文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而后他一个利落转身,抓着王杰希的肩膀将其推抵在树干上,偏头衔上了他的下唇,再是撬开牙关、舌齿交缠。

直到王杰希被吻得腿软下滑,喻文州吻得满脸粉霞。

王杰希气喘吁吁,心中却格外澄明。

他想好了。

“文州,我倾心于你,无关风月,只是因为文州是文州。”他伸手搂上喻文州的脖子,低头将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里,喉咙抵着喻文州的锁骨上下滚动,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但字字砸在喻文州的心上,掷地有声。

“文州,你说的寥寥心尖之物,可否有我?”王杰希轻声询问。

喻文州紧紧地回拥王杰希,宛若怀抱世间至宝。

“当然,当然有你。我心尖之人,正是你。”




“要轻浮  还要亵渎

   求不得  郁结满腹”

王杰希浅唱完毕,他抽出竹笛置于嘴边,眼神瞟了喻文州一眼,发现喻文州一直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他吟唱,便眼神一勾,下巴高傲地一抬。

喻文州宠溺了轻笑几声,当即会意地拨弦继续吟唱。王杰希亦以笛声相和。

“记昨日书  所有情事无错付

   遗憾美在于执固”

琴歇人静。

王杰希俯低身子,一手按住筝弦不让它发声,一只手执着笛子勾上喻文州的脖子。

喻文州一手扣着王杰希的后脑勺,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凑上前亲吻。

余音绕梁,袅袅如烟。

梁下二人动情相拥、激情互吻。


十六岁的喻文州自甘沦陷。

究竟会重复不断地,喜欢上一个人多少次?

在没有这种情愫之前,喻文州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自那天早晨,他寻声推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柳树下那个挺拔少年的翩然身影之时,自己就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那清扬的笛声是喻文州沉溺憎恨的昏暗日子里唯一的曦光。

半厢柳色绕烟笛。

多么安详抚慰的笛声。

多么安详抚慰的王杰希。

从那以后,喻文州满眼都是王杰希的一颦一笑。

然后越是了解王杰希,他就愈发爱得无法自拔。


练武场上。

喻文州将王杰希的双腕扣在背后,一记手刀横在王杰希脖前。“你输了。”

“那可未必。”说罢王杰希脑袋猛地向后一仰,直接敲在喻文州的下巴上。

喻文州吃痛,王杰希抓着他露出破绽的间隙,左腿一横将其扫倒在地上。

眼看着喻文州即将脸面着地,手腕却仍紧扣着王杰希的不放,王杰希心一软双臂使劲反向一抬,硬是将其又拉了起来。

喻文州当即就着王杰希手臂背身不好发力,再次一个膝击顶上王杰希的腰窝将其压制在地上。

“杰希还是心软了啊。”喻文州一手抓着王杰希的双腕,一手饶有兴致地在他背上画圈。

“切,要不是顾及你的脸我早把你打倒了。”王杰希嗤之以鼻。“别画了,痒。”

“嘛色诱术也是武艺的一种。”说罢喻文州伸手挠上王杰希的腰腹,痒地他死命挣扎,眼泪都被笑出来了。可喻文州偏偏压着他不让他起来。

“哈哈哈……喻文州,你放开我。”王杰希使劲地来回扭了几下。

“别动。”喻文州沉声厉道,惊地王杰希立即停了下来。

喻文州捏了一下王杰希的手腕,俯身一口咬上他的脖颈,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个红红的牙印。

“文州,我不是肉。”王杰希胸腔着地,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是肉也能吃。喻文州坏心眼地又咬了一下。


“说起来,你练武真是拼。”喻文州拽着王杰希的手腕将他一把提起。方才自己是使了伎俩方才取胜,但就公平对战而言,王杰希的武艺实际早就超越了自小习武的他。

但喻文州输得心服口服。

王杰希练武非常拼,扭伤擦皮全然是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伤。他早就将自己的肋骨摔断数次,身上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红斑,一次练功受了内伤,他甚至在床上卧倒了数月方才下地。

喻文州时常心疼地一边为他细致处理伤口、一边揉着他的脑袋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那么拼、该多爱惜下自己的身体。但王杰希总是口上乖乖应付着,一边又置若罔闻地不把自己命当命看。

“我说过,弱冠之年就是我奔赴沙场、讨伐芎菳之时。我定要将他们欠我们的,统统讨回来。”王杰希沉声厉言,语气刚劲有力,坚定地如钢浇铁铸、绝不退让。

喻文州知道。喻文州一直都知道。

王杰希打心底热爱着自己的国家,他会穷尽一切方法守护自己的国家。

但这是喻文州最不想王杰希做的事。

他希望王杰希能远离一切家国仇恨,一直肆意潇洒、自由恬适地生活。王杰希想要日日“卧听清声透绿纱”,那待自己夺了王位,便万千江山只许他一人。王杰希的一切愿望,他都会一样不落地为他许诺。

只要王杰希不要去到他手伸不到的地方。

但喻文州也心知肚明,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它的羽毛太过美丽,以至于当你把它关在笼中,你都会觉得那是种罪过。

王杰希就是那跅弢不羁、特立独行的鸟儿。

他有自己坚定的理想和必须达成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止他前行的脚步,哪怕是喻文州、哪怕是他自己。

喻文州知道,如果不尽早行动,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这只美丽的鸟儿。

那他只有将这失去的可能性,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喻文州眉头紧锁,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他等不及了。他必须加快步伐。

突然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温柔缠绵地亲吻着自己紧锁的眉心。

“文州,文州……”王杰希抱着喻文州,轻轻唤他的名字,一手如拂柳般抚摸着他的后肩。

喻文州霎那间湿润了眼眶。

他紧紧回拥王杰希,仿佛这样他们便能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十六岁的王杰希对外人愈发雷厉风行,对喻文州也大胆了许多。

假如说十四岁的王杰希被喻文州随便撩一撩就会害羞脸红的话,十六岁的王杰希则学会了怎么反撩回去——

虽说接下来喻文州会打出再一记暴击。

但至少王杰希不会被僵直地再无反手之力。

他喜欢喻文州的亲昵,也喜欢喻文州同自己所有的肢体接触。

他想与喻文州一直腻在一块。

至于新鲜感?王杰希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和喻文州在一块,他只感到从心的幸福与轻松。

喻文州弹琴时灵活拨弦的手指,喻文州赋诗时微蹙的眉梢,喻文州念叨自己名字时婉转温柔的尾音,喻文州满心满意地望着自己时盈溢出眼眸的深沉爱意。

还有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与从容。

这份处事不惊、安之若素的坦然,以及对时光始终温暖相拥的喻文州,是身处偏执凄冷皇宫里的王杰希唯一的慰藉。

喻文州是王杰希最亲的人、最爱的人。

喻文州的一切王杰希都喜欢,不停地更加喜欢。

拥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去爱慕,又拥有一个真诚渴望的目标去追逐。那时候的王杰希由衷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走出练武场,两人路过皇上寝宫时适逢薛贵人迎面走来,神情黯然、倍显疲惫。

喻文州同王杰希一块行礼,却发觉王杰希言语间有些不同寻常的尊敬。

喻文州熟悉王杰希。

对于见惯宫中黑暗的王杰希来说,对于外人他都先摆出一幅难以靠近的高冷态度以便自保甚至反击,对假情假意的宦官如此,对尖酸傲慢的皇后更是如此。即便他礼仪周到到毫无破绽,喻文州依旧能感受到其中的刻意和逢场作戏。

但对这薛贵人似乎不太一样。

“杰希,这薛贵人……”喻文州欲言又止。

王杰希却一举看破了喻文州的所思所想。“她与我已故的母后长相尤为相似,只是天不怜人,她虽备受宠爱,也受孕多次,却从未成功诞下子嗣。前阵子更是刚刚诞下一男婴,她也被一举晋升成了薛贵妃,可那婴儿还是不幸夭折了。”

喻文州突然想起六年前他初入宫时与小五一同的推断,只得感慨一声造化弄人。

谁能接受自己最亲近之人是被自己的挚爱所杀害的呢?

若是自己恐怕也是无法接受吧。喻文州闷闷地想。

可如果到了某一天,自己不得不杀死皇帝的时候,王杰希又会如何应对呢?喻文州霎那间握紧了拳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溺在温情之中以至于差点忘却了灭门之痛。

至少曾经有段时间,那是坚持喻文州的唯一动力。

而今喻文州的生活闯入了一个王杰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完全放下旧事。虽说恨意被王杰希的好冲淡了几分,但却无法做到完全根除。

他终有一天要让这昏君血债血还。

只是这时限目前可以暂缓。


王杰希见喻文州情绪有些低沉,以为他是同情那薛贵人的遭遇,心中不禁柔软了几分。

他眼睑半敛,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安抚且温柔。“文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不由人。”

迈进王杰希自己的寝宫,他当即掩上房门,然后紧紧地拥住喻文州。

“我知道,我知道。”喻文州深吸一口气,感觉到王杰希的脑袋蹭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一手搂上王杰希的腰,一手深深插进王杰希后脑勺上的发丝里。

“杰希,倘若有一天你的挚爱背叛了你的挚爱,你会怎么办?”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但王杰希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绕绕弯弯的话。

“我会选择远离他们。”王杰希认真的说。

喻文州瞳孔一缩。“为什么?”

“因为我爱我的挚爱,但我同样不能原谅我的挚爱伤害另一个挚爱。我会选择退出。就当缘尽了,大家好聚好散。”王杰希徐徐说道。

喻文州眯了下眼睛。


是夜。

喻文州刚吹灭蜡烛,眼神立即上瞟,在一片混沌之中硬是捕捉到了一抹黑影。

“少爷还是这么敏锐。”

“小五也愈发擅长隐藏自己了。”

“不敢当不敢当。”

“说说吧,何事?”

“少爷……刚刚,薛贵妃上吊自尽了。据说是因为小产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方才自我了结的。”

“一美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啊,皇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还有少爷,军政处兴起的卢家卢将军曾经是老爷的手下,而且与黄家交好,军政处有话语权的目前除了黄家就是卢家。卢将军是当年从松芎之耻中寥寥幸存的残兵,曾跟着老爷出生入死,而今得知少爷尚且存活,甚至当场激动地泪流满面。少爷,卢将军说您一定要为老爷报仇。”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将这皇帝拉下皇位的。”喻文州十指交叉、紧紧相扣。当年父亲跟着皇帝出生入死,毫不夸张地说这天下就是喻父和皇帝一块打出来的。“只可惜父亲念着旧情一再退让,那偏执狂却容不得别人,硬生生将我们逼到绝路。”喻文州语气骤然变冷。

“若不是阿叔,我哪能逃出喻家宅邸、用自己的样貌和名字活到现在。”

“是啊,老爷当年真有先见之明,用各种方法将少爷您保护得好好的。”

“是父亲早有预见有朝一日皇上会对喻家出手吧,那为什么他还要接下那样的任务……”喻文州忽得捏紧了玉佩。

“少爷……对了还有,皇上打算接薛贵妃的妹妹入宫,且一举封为柳贵人。”

柳……喻文州蹙紧了眉头,一个猜想涌上心头。

“少爷,就是这些,小五先行告退。”

“辛苦了。”

梁上早已空无一人。

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喻文州在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几日,王杰希找上了喻文州。

“文州,父皇说让我明天开始每周上朝三次,站在一旁听政。”喻文州弹奏着《记昨日书》,王杰希一边托腮聆听一边说道。

“奥?那不是件好事吗?皇上打算教你治国了。”喻文州眼睑半敛,手指有条不紊地拨弄着琴弦。“只怕之后你就要忙了,赶紧趁今天最后一天闲暇好好放松一下吧。”

王杰希托腮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当皇帝。但这个任务既然有朝一日终会落在我肩上,我就必定要认真待它。文州,只怕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会少很多。”

“怎么,舍不得?”喻文州抓紧筝曲的间隙,将王杰希的竹笛一把抽出向王杰希掷去。

王杰希反手接过,凝视了竹笛半晌方才拿起吹奏。

喻文州听着王杰希笛音的气息时高时低,自知他尚有迷惘,便停下摇指的手启口说道:“杰希,出去走走吧。”

王杰希应允。

两人并肩在后花园内踱步。春光乍泄,柳色初新,夕晒斜照,大地祥和。

“杰希,来对诗吧。”喻文州突然开口说道。

“对诗?不是和诗吗?”王杰希停步。

喻文州一个转身凑到王杰希面前,近地王杰希甚至能将他的眼睫根根细数。

王杰希下意识地想向后退,但他很快忍住,转而闭眼啄了一下喻文州的鼻尖。

喻文州随后当即把他按在柳树上接吻。

他撬开王杰希的牙关,舌身肆意扫过他的上颚和齿列,再扯着王杰希的舌头来回纠缠,吻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动情。

王杰希回搂着喻文州的腰,阖紧眼睑,认真地回应喻文州。

一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两人都吻得气喘吁吁,额头上蒙着层薄汗。

清风拂过园中的常青树,惹得树叶婆娑摇曳,火红色的落英漫天飞舞,飒飒缤纷。

“槭槭惹清风。”喻文州开口说道。

“离离漫碎红。”王杰希随即接上。

“一曲宛筝尽。”喻文州扶上王杰希的脸颊。

透过喻文州,王杰希望见远方绵云舒卷、缠缠绵绵。

“几番流云开。”他启口接道。

喻文州寻着王杰希的目光扭头望了眼背后的天空。蓝天白云之下,苍穹显得格外高远。

“天高任玄易。”他回过头,浅笑盈盈。

一片落叶翩然飘落在喻文州的头发上,金灿灿的霞光将喻文州脸庞的边缘印得格外柔和。王杰希伸手拈下落叶,放在唇边啄吻了一下。

喻文州眸光一闪。

“绸金笼叶舟。”王杰希一手扶上喻文州的后脑勺,将额头轻轻抵上喻文州的,而后鼻尖相触。两人近得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夕颜窅然去。”喻文州眨巴了下眼睛。

“浅笑觅何埃。”王杰希亦眨巴了下眼睛。

“老来多健忘?”喻文州突然噗嗤笑了一下。

“唯不忘相思。”王杰希用眼神对喻文州这种突然不按理出牌的行为表示了一下唾弃,而后脑袋一顶,用额头“咚”地一声敲上喻文州的。

“嘶,轻点。”喻文州如是说着,包笼在王杰希身上的眼神却满是宠溺。

“我给你揉揉?”说着王杰希抬手准备摸上喻文州的额头。

喻文州却将他的手腕一把抓过,在掌心里落下一个响亮的吻,最后还坏心思地伸舌头舔了一下,边舔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杰希。

王杰希连忙抽回手,喻文州不允。最后两人僵持不下,王杰希一口咬上了喻文州扣着他手腕的手指。

“哎呀,好疼啊。”喻文州故意装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

王杰希背过身,决定不再理他。

而后两人便如儿时那样,并肩仰躺在草地上,望着被树叶划地支离破碎的天空,黯黯出神。

“如果可以,我不想当皇帝,只想日日‘卧听清声透绿纱’。”王杰希有些落寞地开口。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你当太子。我要把你藏在迷途山上,天天‘鸣琴弹与池鱼听’。”喻文州答道。

“你以前说过类似的话。”王杰希转身枕臂侧卧,认真地注视着喻文州。

“你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喻文州亦枕臂侧卧,认真地回望着王杰希。

“我们都长大了啊。”王杰希指尖轻触喻文州的。

“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喻文州绞上王杰希的手指,十指相扣。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春过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惟待见青天。

只是当时每酣醉,不觉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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